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日久生情

關燈
日久生情

6.

我遇見葛天花了一個“正”字,而與葛天分離時,也正好寫完了一個“正”字。

我沒有接受葛天的邀約,當然,也沒有拒絕。

大半年的時間,足以我走幾百裏路,從南往北。

我終究要離去。

我還沒想好,這值不值得。

我只是暫居在了山下的城鎮,憑著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,擺了個攤子行醫,順便探聽是否此地有我的過去。

或許是解了幾例疑難雜癥,百姓們開始信服我,常來我這求藥。因而草藥也便消耗得極快,我時常去山上采藥,十次有三四次會遇見葛天。

我也不知是高興,還是遺憾居多。

但總歸,我見到葛天時,總是會感到愉悅。

每次見到他,我總會問葛天。

“你為什麽一直待在山上?”

“我又何必下山?”

他抱著翅膀,穿著我新買的寬大衣袍,立在枝丫上。

淺色的中衣配合著墨綠色的褂衣搭在外面,襯得尾羽赤紅如血。

這衣服我自成衣鋪第一眼見到便覺得襯他,攢了大半個月的錢才求得掌櫃改了尺寸,現在看來果真如此,我每回看到,便覺得他是山間仙客。

但我仍總嘆口氣。

——他還是不好好穿衣服。

“不會無聊麽?”

我問他,

“不與人交談?”

他這時會訝然地看我一眼,帶著些許莫名其妙。

“……我是鳥。”

哦,是了,他可以同其他的鳥交談。

認識的久了,我總會忘記他是滅蒙鳥。總覺得他除了長得不太像人以外,並沒有什麽奇怪的。

但他似乎不這麽覺得。

葛天把人與鳥的界限分得很開。這麽說起來似乎有點奇怪,人和鳥本來就截然不同。

但如果是能說話的鳥和人呢?

如果是能說話的模樣像人的能思考有感情的鳥和人呢?

或許鳥會更像“人”一點?

在我衣袍沾血滿身傷痕,被官兵追趕著慌不擇路跑上深山的時候,我不合時宜地想:

「或許葛天比一些人更像人。」

我刻意避開葛天時常飛過的那幾條小徑,等追兵離開時終於松了口氣。

“為何如此?”

不知何時,葛天已經停在我面前的樹幹上,正抿直著嘴看我。

我下意識對他揚起笑,但他眉頭皺得更緊了。

“這裏的官老爺知道我醫術好,請我去給他老夫人看病,但我治不了。”

我訕訕收了笑,乖巧回道,

“他氣急把我關起來,我便尋了個機會逃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相視無話,他皺眉盯了我一會兒,像是在看什麽理解不了的斷音雜調。

到最後還是放棄挑剔似的嘆口氣,問我:

“還能走麽?”

7.

我的傷不出半日便消了。

可葛天卻暗自生悶氣了許久。

原先我也不知曉他是生氣,只覺他較平常還要話少。

直至一日我謝他給我容身之所得以躲藏幾日,他才不甚說漏了嘴,涼涼說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,自是不需如此。

「君子之交淡如水。」

這“如水”二字恰如其分地著重了幾分,我仔細回味,倒是品出幾分牙酸來。

我一向秉持不懂就問的原則,對他虛心討教:

“你是生氣了?”

“……不曾。”

他刻意轉過頭去不看我。

「那就是生氣了。」

我了然。

相處的久了,總能從字裏行間中聽出葛天刻意的口是心非。

“是我哪裏做得不對?你氣我沒有同你細說我近來的遭遇?還是怪我前幾日少去看你?”

“……並無。”

我暗自思索了許久,終究不知道哪裏惹了他心煩。

我嘆口氣,束緊衣袖,擡手噗嗤噗嗤爬上樹,著實廢了一番心力才坐到他邊上——葛天總是喜歡棲於高處。

一下子掰過他的臉,我看著他的眼睛,鄭重其事地問他:

“那葛天能告訴我,我到底哪裏做錯了?”

他似乎被驚到了,鎏金似的瞳孔豎起來,骨碌碌轉了許久,就是不正眼看我。

連帶著我的雙手也有些發燙。

知道我今日一定要個答案,他半晌才回我說:

“……你不曾告知於我。”

我眨眨眼,茫然地看他瞥了我一眼。

“前日種種,你只有在最後結果時才讓我知曉。”

這話不知為何使我有些心虛,我下意識松了手,卻被葛天強硬地用翅抵住右手。

那裏掌心處有一道新生的疤痕。

“就如同這道疤,我不問,你便永遠不會告訴我。”

……

我只是不死,而所遭受的痛楚卻不會因此減輕分毫。

那鳥最漂亮流光溢彩的翅羽劃過我掌心,引得我傷處陣陣瘙癢,竟比我以往傷口愈合時還要難以忍受。

以前我阿爹也是如此,比我還要關心跌倒時膝蓋的疤,會花大價錢給我買什麽養顏膏,說什麽“女孩子身上有疤可不美了”的這種話。

可如今,我走南闖北身上早已有了數十個或大或小疤痕。

我下意識收回手,藏在身後,在面前鳥足以具現化的目光中怯怯笑道:

“我、我下次不會了。”

葛天靜靜看著我。

他又嘆了口氣。

8.

我想,葛天大抵是不喜歡我的吧。

是我像條小狗一樣追著他跑,嘰嘰喳喳地說著一些煩人的事。

自顧自地把自認為喜愛的東西都捧給他看,全然不顧他是只喜靜的在山上的自由的鳥兒。

是啊,他是只鳥。

而我連人都當得不稱職。

他會不會覺得我厭煩呢?

他是不是不願同我做朋友?

畢竟這麽多年我連朋友都沒幾個。

葛天是個心軟的好鳥,正是因為他好,所以我才不能得寸進尺、恃寵而驕。

「恃寵而驕」

我盯著這四個字,想到以往和葛天一處時的經歷,心情低落。

盡是些讓自己夜半夢中驚坐起的不堪回憶。

我晃晃腦袋,翻回本子的前面,上面滿是“正”字。

我粗看下來,竟已有了十幾個之多。

想想也對,畢竟夏日都要過去了。

我盯著這些“正”字發呆了一會兒,決定道:

“過幾天,過幾天去給葛天買了謝禮就走吧。”

趁他還沒說出討厭我,趁他還沒有機會反悔那個粗陋的約定。

說起來,我也是曾經有過一個朋友的。

那時阿爹還在,她還是同村的小女孩。

我早就不記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了,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。或許是我給了她一顆糖,也或者是她別別扭扭還了我一束野花。

阿爹用那束花編了兩個花環,世間唯二的兩個阿爹做的花環,就戴在我們兩個頭上。

我們那時候神氣極了,拉著手繞著村走了好久。

明明那時候那麽要好,怎麽就不見了呢。

“怎麽?”

猛禽盤旋的聲響還未消散,葛天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。

“我之後想下山一趟,整理了下清單,順便看看山下如何了。”

我楞了一下,假裝自然地轉過頭問他,

“你有什麽想買的嗎?”

葛天歪著頭細細想了一下,誠實地搖搖頭:

“暫無。”

9.

我戴著帷帽走在街上,雖說無法完全遮掩,但還是聊勝於無。

在我下山之前,葛天尋到我,要我去買盒傷藥。

“你哪裏受傷了?傷藥我自己也會制。”

我有些疑惑,他身上並沒有傷口。

他沈默半晌,終究還是換了個物件。

“那便買套紙筆吧。”

我撚起他拿過的那一把斑斕石頭中的一個,對著光下瞧。它在光下盈盈閃光。回過神來,我才慢慢托著不敢亂動。

“這、這可是寶石,也太貴重了!”

“於我而言,它們只是個頗為閃亮的石頭罷了。”

他眨眨眼,理所應當地說,

“多餘的錢,便做路費。”

我抵了葛天那把珠寶中的一顆,買了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寶。

還在城門口的布告欄上,看見了貼著我畫像的那張通緝令。

賞金……100銅幣。

「好便宜。」

目前身上懷揣幾十兩銀子的我評價道。

“聽說了嗎,那首府家的老太太去了。”

“倒是喜喪,畢竟,也活了那麽大歲數。”

我聽著周遭來來往往行人交談,下意識按住帷帽。

那老夫人的壽數到頭了,任誰來都治不了。

人都會如此。

我伸手的動作一頓。

突然憶起我那早已記不得臉的朋友。

十幾年的光陰便可使兩人生疏。

到最後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令人心傷的片段。

我去給阿爹送靈時遇到背著孩子的她,兩人都駐足沈默了許久。

唯有孩童哭泣不休。

“好久不見了,”

她終是對我落下淚來,

“之後就快點離開這裏吧。”

她笑著對我說,眼裏淚光點點,好像童年時那般生動。

“真是的,真讓人嫉妒,阿茯你怎麽、怎麽還是一點沒變……”

我在心中細細描摹著她眼角細紋,將其銘刻在光陰中,我望見她眼中的自己。

——同十幾年前,一般無二。

——似被時間拋棄。

好像人長大,就越發容易回憶起過去。

這樣那樣的記憶不知何時突然從某個角落湧現出來,我才恍然若失。

盡管最後我仍是孤身一人。

我想給葛天留點什麽。

讓他記得我。

如同我也想記得他一樣。

10.

夜色籠罩大地,我才緩步上山。

葛天似乎總是能在我上山的第一瞬間便找到我。

他停在我面前的藤蔓上,看我把箱中的東西一一擺出來:

“我買了新鮮的糕點,這是你要的紙筆,我還看集市裏的果子新鮮,便也買了些……”

他聽得很認真。

最後,我拿了某物背過手去,湊到他面前,頗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葛天你之前幫我許多,我也想送你什麽……”

他有些訝然,眨眼想對我解釋道:

“不必如此,此舉皆是我心——”

葛天楞楞地看著我舉到他面前的玉笛。

這時他看起來倒真像只被扼住喉嚨的鳥了。

他看看我又看看玉笛,眼神游移,想低下頭擡翅遮住臉,又不知怎的忍住了。

躊躇片刻,他還是接過了那支笛子。

“我之前偶然撞見過你唱歌,想來也是喜歡音樂的,在城裏看到這笛子,就猜想你可能會喜歡,啊不喜歡也沒事,我可以——”

“我喜歡,”葛天打斷了我的話,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瞳孔閃閃發光,便是白日裏的珍寶不及此刻璀璨,他摩挲著玉笛,對我一字一句強調道,“我心歡喜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